母亲的一生是本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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母亲的一生是本书

■马斌

母亲走了,在父亲走后的第15年。一切总觉得那么不真实,而一切又是事实。心心念念,仿佛如梦。

忘不了,童年时母爱给予我的喜乐。春雾狂风冬雾雪,秋雾阴天夏雾晴……母亲随口而来的顺口溜,是我儿时认知的源头。最难忘的莫过于春节,从冬至到正月十五,我年年跟在母亲身后蒸糕点、忙舂米、购年货、做新衣、贴春联、搓元宵……一切都是让我至今迷恋的童年幸福。

忘不了,求学路上母亲的背影。那年,为了高考,我辞去了多年的代课教师职务去补习知识;那天,母亲担着米油等生活用品小步快行,我手提肩扛紧随其后。扁担在母亲肩上左右交替,瘦弱的背上磨出一个又一个小小的汗泡。终于,两个多小时后,扁担的“吱呀”声停了,我们也到了。母亲凝视我欲言又止,只说了“好好读”三个字,便匆匆消失在初秋的暮色中。从此,我的人生开始翻篇。

忘不了,父母来宁帮我照料孩子的蜗居时光。30多年前、30多平方米的房子里,挤着一张父母只能侧睡的单人床、一张全家吃饭的餐桌,还有一个天天不能熄火的蜂窝煤球炉……这些全成了上一个时代的缩影。

忘不了,背后母亲的声声追喊。无论是上大学还是工作后,每一次回家离开时,母亲总是左叮咛右关照。“路上注意安全”“带好孩子”……这些叮咛絮絮地跟在我身后,直到我渐走渐远,不再听见。有时我不耐烦地制止,母亲应答着,但不久背后声音又起。这声音从高到低,渐渐消失,如今已再也不会响起。

母亲自知大去之期不远,便让我整理她的家当。她一生节俭,林林总总的物件中有两类让我最为难忘。

一幅幅照片,是父母的合影以及与子孙后代的照片,尤以不同时期的全家福居多。有的照片已历经半个世纪的沧桑,斑驳陆离却见证着一个个人生变迁。一直坐在前排中心位置的父母,总满心欢喜地被众星捧月着。如今,这些照片成全了后人对岁月的重温、对父母的追忆。

一张张证件,长久地记录着我们家的历史。改革开放时土地联产承包合同书、粮食订购任务通知书、农民负担监督卡,还有我高中毕业后当代课教师时买的第一辆自行车的行驶证等等,它们都是国家历史、家族历史以及我个人历史的印记。

抚摸这些老物件,恍然间我重新认识了我的母亲:母亲的一生是本书!

母亲恋旧,用过东西总舍不得扔,因此常被儿女笑为“收破烂”。如今方知,正是这些“破烂”,蕴藏着情义无价的家国精神、家族情怀和家庭文化。

这一张张照片,无不诠释着母亲的家国情怀。母亲可谓是乡村的大家闺秀,各方面条件都优于我的父亲。但在家中,父亲是主心骨,把握大方向,母亲主掌内务,一天到晚忙个不停。母亲常说,家是最小国,国是千万家,家和万事兴。

这一生,父母相伴60年从没红过脸,母亲总是妥帖地把握着家庭的欢乐氛围;母亲和伯母妯娌俩,为父亲瘫痪在床的继母喂汤擦身,精心照料,从无怨言;每个小家庭的诞生,都有母亲的叮嘱。

这一份份证件,无不承载着历史的时代光影。它们承载了20世纪七八十年代改革开放中一家农户的历史责任,记录了一个联产承包的伟大时代。而所有这些都来自母亲的那些“破烂”。这是一个家族的无价之宝和精神图腾。

母亲总有一颗慈悲之心,每每出门,总在口袋里放上几枚硬币,每次施舍后她都对我说:“这些人不容易。”母亲常说,遇到矛盾纠纷和问题,要多怪自己少说他人、多想方法少讲道理。每次回老家,我散步乡野,方圆几里遇上的长者,在攀谈中都主动与我说起母亲,并盼她早日康复。弥留之际,母亲还迷迷糊糊地念叨着要多做好事。

还有一件事让我彻洗心魂。母亲躺在病床上时,让我们从橱柜深处取出一个又一个陈年包裹,好好晒晒。原来这些竟是母亲准备的后事随品。我祖母的生命止于年轻的31岁,母亲说自己三四十岁就着手自己的后事。帽子、衣服、鞋子、被子等物品,在阳光下鲜亮斑斓、熠熠生辉。这些大多是她年轻时亲手缝制的。母亲从年轻时就不惧死亡、勇敢面对,这是怎样一种超然的心态。

死神步步逼近,母亲时而昏迷,时而清醒。那是一个下午,我坐在床沿,精神尚好的母亲把手心搭在我手背上,凉凉的。我问母亲这一辈子觉得最有意义的事是什么,母亲脱口而出:“上学!”母亲说,她是独生女,外祖父五兄弟家只有她这一个丫头,个个宝贝她,送她去读书,后来因为母亲的奶奶担心书读多了会离家闹革命,就不许她再读了。说到这里,母亲突然用手指着我笑道:“我的天分不比你差!”我连连点头称是。母亲轻轻咽了一下口水说:“还是读书好啊。”

那天,问起母亲最开心的事,她眼里放光,提高了音量:“是培养你们这些子孙,从我这个树丫上长出了16个大学生哩,我到哪儿都有人称赞、受人尊敬。”说到这里,母亲叹道:“我也不想走啊,现在过这么好的日子。”“放心吧,我们家有三个医护人员呢,有办法的。”母亲微微点了点头,转过脸去,眼角透出一丝露珠般的莹亮。阴阳之间,生死“拔河”,看着母亲的生命已倾向天堂之门,我心如刀绞。

母亲的生命定格在93岁,但母亲在临终前给我上了一堂最为深刻的人生课。

尊前慈母在,浪子不觉寒。父母身边的孩子再苦也不觉得苦。15年前父亲去世,痛苦中我们还有母亲这半边天;如今,双亲不在,我们成了一群成年的孤儿。生活用决然的离别告诉人们,没有父母就没有了家,就没有了心的归路。

子女认识父母的伟大往往是在他们走后。我们点滴的追忆无不放射着母亲的人格光辉。逢年过节,不管在哪里,母亲总算准日子赶回老家祭奠祖先;面对儿女的“破烂说”,母亲宽容隐忍,从来不争不辩,最多说一句“万一哪天用得上呢”。是啊,父母都是儿女面前的弱者。但如今,父母的“破烂”正成为传家之宝、旺族之源。

树欲静而风不止,子欲养而亲不待。父母健在时,总觉得为他们做得不少,父母不在了,又觉得为他们做得太少;父母在时,常常觉得无话可说,父母不在,又觉许多话无人可说。我们感恩父母、歌颂父母的伟大,却很少想过父母的老去。岁月不饶人,最先饶不过的便是我们的父母。在这世上,最幸福的事莫过于喊声爸妈有人应答,而父母最幸福的事莫过于逢年过节,儿女常回家看看。人们啊,幸福就是如此简单。

人生最近是阴阳,最远也是阴阳。有人说父母是我们和死神之间的一堵墙。我们的父母、我们做了父母、我们的孩子成了父母,这是人类代际的传承和发展。没有了父母,我们就成了最年长的父母,更要担起家庭家教、家风家族的承传责任。

母亲走了,唯一安慰的是天堂之父从此不再孤单。

(作者系江苏省教育学会常务副会长兼秘书长)